在泛神论的历史浊流中,老百姓的心里看似从来就没有一位专一的神值得去膜拜,但在形式上,又好像什么也都可以当作神祇来崇拜。宏大一些的目标,自然有天公地母,有日月星辰,有风雨雷电,有汪洋大海,有山川湖泊……只可惜,这些全都属于普通老百姓根本撩捯不着的天神,通常得由皇家或者皇家委派的官员去做统一打理与沟通。小老百姓平时所能逢见涉及的,往往都是些与其生活圈子相搭界的小神。其中稍许有点儿像模像样的,除却白鹤庙里的土地公公,不也就是各家各户灶梁头神龛里供奉的灶君菩萨?至于其他的那些神,说出来怕难免会让人匪夷所思。
越地虽说位居于南国,倒也须得奉行中原大地泛神论的文化主张。特别是在正式过年的时候,无论眠床,搁几,笼箱,衣櫃,谷仓,米桶,石箩,簟箩,格箩,五斗箩,簈簟,晒箕,蔗头蓆,白篮,粉囿,畚斗,米筛,格筛,桕筛,蚕柜,蚕笾,叶篰,秤砣,草鞋架,石灰缸,斗,斛,老酒甏,腐乳罈,茶盘,箸笼,盐缽头,水车,稻桶,捣臼,麦磨,风车,眠轿,门窗,楼梯,墙柱,廊屋柱,内壁,镬灶,丝灶,饭篮,饭桶,饭淘箩,蒸笼,蒸桶,豆腐桶,镬盖,套篮,茶篮,酒缸,水缸,水桶,钩杠,风箱,炭瓮,茶炉,鸡窠,狗舍,猪栏,乃至于马桶,料桶,夜壸,毛坑,粪棧等等一类的,也都须用一张菱形的手掌般大小的红纸儿,贴在它最为醒目的那个侧面上。红纸儿中央,照例会是用毛笔蘸上黑墨汁认真书写的“福”字。如此一来,岂不就把这些物件统统捧为神灵了吗?
只不过在笔者略微带着点儿离奇出格的猜度中,倒是一直认为这其实称得上越地农家颇具智慧的一份机巧——假借过年的由头,让这些整整被使用了一年的,虽说并无生命迹象却也不乏灵性的器物,有个间歇性保养的机会。至少这在几天里,可以暂时不用再出借了嘛。特别是像捣臼、麦磨、风车一类的大型农家器具,按照当地的传统习俗,历来讲究一户所属,凑空时候左邻右舍都可无偿使用的原则。
泛神论的整体主张,究其历史渊源,自然是古远而又绵长,况且支持的群体又如此庞大,最后势必成为大众的精神之源。否则,也就没有可能会涉及那些空洞的浮泛之物,诸如“极神无赖”的这一类话题了。
说起来,这“极神无赖”无非也就是越地老家一句随常的口头禅而已,只不过它的内涵每每沉重。大致是在说,一个人已经走到了被时运所彻底背弃的悬崖绝壁处,遭逢之事不是家破便即人亡。实在是无法可想了,这才迫不得已去请出胸中藏匿的那位尊神无赖来,随即也就宣告摒弃那张为人的脸面。
既敢采取这般摒弃脸面的绝办法,也就必定会有一些效验。果不其然,讨债的立马退却,欠钱的即刻归还,连特意上门来相打相骂的那些凶神恶煞,也都一股脑儿地跑得无影无踪。等到一个人不惜去撒泼放无赖,什么也都已经豁出去了的时候,自然是谁见着谁害怕,姑且退避三舍再说。看来这无赖之神,倒是确属一位极具威力与灵验的尊神了。
只是人间行事,偏偏最犯忌多而滥。这自然也包括去请出心中的那位“极神无赖”了。如若请得太多太滥,一准就会变得不太灵光起来。试想都已成为牛二一般的泼皮无赖,谁个心中还会过于在意的呢?即使发狠将你打得满地找牙,又能咋的?所以在越地老家才又会将这句话语转变成对于此类人发的警告了——你可别一天到晚这副“极神无赖”相!甚至干脆拿去这“神”字,用“恶极”置换“极神”——你可别一天到晚这副“恶极无赖”相!
最后说白了,这“极神无赖”的威力,不也还须得用一个正常人的人格尊严去做抵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