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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然一笑 乌桕树下的家 刘会然 2023年11月22日

在我家房屋的东北角,挨近村道的斜坡上,曾经矗立过一棵高大繁盛的乌桕树。这棵乌桕树在我家建新房前就扎根于此。从她粗大敦实的身躯和枝桠,就可以判断她在斜坡上坚守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

在老家,这样一棵乌桕树是罕见的。村里那些散落在屋前房后或田间地头的乌桕树,大多单臂就能围抱。可这棵乌桕树,大人需伸展双手,才能勉强合围。更神奇的是,这棵乌桕树从腰身约一米处,分出三股粗枝桠。三股枝桠的布局,好似人朝上斜立的手指。

乌桕树的三股枝桠两两相接处,形成马鞍形。三根枝桠相接处呢,就形成一个天然的掌心。这个仰面的掌心,可是我们儿时嬉戏玩耍的乐园,她安适地托举了童年时许多曼妙的时光。除了乌桕树长毛毛虫那段时间,我们都喜欢爬到“掌心”上去,双脚跨在上面,摇摆着双腿,宛如凌空骑马或水中划舟。有时,仰面躺在“掌心”,瞧褐枝黄叶,听鸟鸣虫嘶。头顶的阳光透过摇曳的叶片,映照在我们身上,形成变幻莫测的光斑,宛如梦幻多姿的童稚光阴。

在这棵乌桕树下,每个季节都演绎着不同的乡村景致。

春天,我们兄弟姐妹,在冒着新绿的乌桕树下,玩着踢房子等各种乡间游戏。或者,吆喝伙伴,端着饭碗,来到树荫下聚餐。春天,这棵树简直就是鸟的天堂。从树上传来的鸟鸣声,声调多姿,声响错落,悦耳动听,让人仿佛处在深山老林里。

夏天,天气炎热,父母总喜欢在乌桕树下干农活。父亲在树下或劈柴或选种或修理农具。母亲在树下剁猪草、拴牛,或缝补衣物。乌桕树正好处在上坡段中间,挑担或推板车的村人,喜欢在乌桕树的浓荫下歇息。那些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也喜欢撂下担子或车子,歇在乌桕树下,在树影的遮蔽下,亮开嗓子吆喝买卖。

炎炎夏日,屋子里灌满了热风。暑气难耐。晚餐时,我们家喜欢把饭桌支在乌桕树下。夜风习习,树影婆娑,月光如水,我们一家在树下慢慢吃着晚餐。晚餐后,父亲又催促我们搬来竹椅和竹床,躺在树下,睡到半夜,甚至黎明才回屋。

深秋,西风飕飕,乌桕树叶由绿变黄,由黄变红。火红色的树叶在秋风中摇曳,片片血红。落叶纷飞时,我们就在树下追逐,宛如捕捉翔飞的粉蝶。有时,我们也喜欢捡拾特别漂亮的红叶,夹在书本里,当作书签。有时,乌桕叶被我们用柳枝或藤蔓串成毽子。毽子如火,在孩童的脚下飞舞,画出火红的轨迹。

入冬后,天气骤冷,枝干光秃,树上只留下洁白的乌桕籽。有几年,看到过村里的德华爷爬上乌桕树梢,采摘乌桕籽。德华爷腰上绑着一个鱼篓,边采摘着乌桕籽,边哼着山歌。山歌随编随唱,活泼诙谐,时常惹得我们捧腹大笑。有年轻的妇人路过,德华爷临时编歌,或赞或谑,声音高亢,歌声飘荡,时常惹得那些妇人或抿嘴匿笑,或满脸绯红。我们问德华爷,你爬那么高,采摘这些乌桕籽干吗?德华爷告诉我们,乌桕树籽可以做蜡烛呢。我们这才知道,普普通通的乌桕籽,竟然可以做光照夜空、驱赶黑暗的蜡烛。

本以为这棵乡间的乌桕树,会一直在每个季节给我们带来不同的闲趣。

一天早晨,我朦胧着眼睛来到乌桕树下,竟然看到父亲跨坐在东南方那根枝桠上。走近一看,他手里竟然有把明晃晃的劈柴刀。仔细一瞧,发现父亲在砍这根枝桠的树皮。哆哆哆,哆哆哆……很快,这根枝桠就被锋利的劈柴刀啃去一圈皮。我很疑惑,父亲砍树皮干吗?站在树下的母亲说,这根枝桠,遮住了我们家菜园的阳光和露水。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没有皮的枝干,叶子很快就枯萎了。枝桠上的细枝渐渐也干枯焦脆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啪嗒一声,这根枯死的枝桠,断裂在我家菜园里。第二天黎明,这根枝桠就成为润根家和我们家共同分享的柴火。

斜向东北方那根枝桠,或许挡住了润根家大门的光线,或许挡住了润根家大门口两株柏树的阳光和雨露,这根枝桠也慢慢开始残损。

偏向西南方那根枝桠,应该可以完好无损吧?

童年渐远,年岁渐长,常年离家在外求学。有一年回家,竟然发现整棵乌桕树都消失了。

我不忍心问父母亲,这棵乌桕树怎么就枝桠不剩?其实,从东南方那根枝桠的命运走向,就可以预知这棵树最终的命运。在物资还贫乏,审美还稀疏的农人眼中,乡村再好再美的树木,终究代替不了果腹的菜蔬和米饭,摆脱不了成为柴火的最终归宿。

成年后,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乌桕树。每凝视一棵乌桕树,那棵旺盛在我儿时的乌桕树,就会浮现在我眼前。如今,家还在,乌桕树却丢了,就像童年里丢失的一件爱物,永远也不可能找寻回来。

响彻早春的鸟鸣。乌桕树下的日常时光。那些火红的叶,光洁的乌桕籽。那些高亢的山歌和悠扬的吆喝声……关于乌桕树的一切,都已成为遥远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