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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棉花:捶敲弹线奏琴弦 2024年06月24日

黄东山上世纪八十年代购买的绞花机。

圆盘压棉。

弹槌敲棉。

我叫黄东山,今年74岁。我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弹棉花的,到现在已经有40年了,可以说是弹了一辈子的棉花。在此之前我做过很多事,种过田,挑着货郎担走过南闯过北。我们这一代的经历有点特殊,读书、种田、经商、开店,似乎一生都在操劳。当年我原本可以成为一名读书人,可命运安排最终成了一个弹棉匠。

我弹棉花得从我妻子说起。那些年,我的一位堂舅在廿三里街上租了生产队的两间仓库弹棉花,生意相当好,即使每天加班到深夜,也还是来不及做。我堂舅就想着让我妻子去帮忙,当时我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平时我爸妈也会帮着带。舅舅说自己年纪大了,多个人手可以轻松一点。从此,我妻子就在廿三里帮堂舅拉拉线打打下手,几年下来,自然而然学会了弹棉这门手艺。

到1985年,我堂舅因为身体的原因关掉店面回老家了。妻子跟我商量,舅舅不开店了,但这些客户资源还是在的,要不我们在老街开一家弹棉花的店。弹棉花需要大场面,而我家在廿三里老街正好有4间房子,2间店面放置弹棉花设备绰绰有余,里面还有2间房子可以住人。我家店面位于老街113号,那时候老街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刚开始,我自己用红漆在一块木头上写了“笑梅棉花加工场”的牌子,用铁丝挂在门口。笑梅是我妻子的名字,弹棉花她是师傅,而且在老街弹了几年棉花,认识她的人也多。

当年其他师傅都是全手工弹棉,而我们已经意识到机械生产的先进性。店面开出不久,我们夫妻就跑到宁波慈溪拖拉机配件厂,用1500元买了一台去棉花籽的机器,又花200元雇了一名当地的拖拉机手运回义乌。当然,我们自己是没那么多钱的,妻子向萧山的姐姐借了一部分,加上我们自己一点积蓄。当时1500元可以买30多头猪。知道我买了一台绞花机,附近很多人都把棉花拿到我这里加工,绞花机一个小时可以加工100斤原始棉花,其中60斤是棉籽,一般来说,顾客只是把40斤棉花拿回去,60斤棉籽就留给我了。

义乌农村把弹棉花称为“弹被絮”。绞出棉籽的棉花,称其为“皮棉”。皮棉要经过一系列的程序后才能成为我们看到的成型棉被。完整的一套弹棉工具有大木弓、弹槌、磨盘等。木弓有六七尺长,大弓上系着一根同样长短的牛筋线,有纳鞋底的苎麻线一般粗。弹时,将牛筋线放于棉花当中,左手握住大弓木柄,右手用弹槌不断敲击弓上的牛筋线来沾取棉花。随着“嘣锵锵”的响声,原本一团团的棉花变松变软。

新棉花还是比较容易弹蓬松的,不用怎么撕拽就摊平了。但三四十年前,农村里很多人家都是用旧棉胎拿来加工的,被子旧了还可以拆了翻新。从破棉衣旧被子里掏出来的棉花硬绷绷的,失去了弹性,用手根本就撕不碎,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只能另外想办法,一般是用带有铁齿的钉耙或者剪刀先把旧棉絮上的网线剪断拆掉,接着用木棍或竹条一遍遍抽打,直到将旧棉絮打成碎片。

棉花弹蓬松,弹棉师傅按照主人说的尺寸用手将蓬乱的棉花整平,铺成中间稍厚、四周略薄的长方形棉被雏形,用我们行内的话说就是整棉胎。初胎整好后,在棉絮的两面用纱纵横布网线,这样做可以把蓬松的棉絮固定住。布线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两人站在两头,其中一人用细长的木条把棉线送到对面人的手里。别看细细的一根线,隔着近两米的木板甩过去也是需要一定力道的,对面人伸手接过棉线比划好长短后,用手指把棉线掐断放在棉胎表面。最后一道工序是用圆盘压。棉胎还是松软的,且厚薄也不均匀,需要用木制圆盘一遍遍来回扭压,把原先松软的棉胎压紧压实,让之与网线紧密贴在一起。

如果是结婚用的棉被,还要用红色的棉纱点缀棉被四周,并在棉被正面线拉出大红的“囍”字或“百年好合”“花好月圆”“早生贵子”等字样,表达对新人的祝愿。除了以上字样,我们还要在被子上变换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如鸳鸯、喜鹊、松鹤、莲子、百合、梅花等等。要是孩子们盖的被子,有些家长还会要求在被絮上面标姓名。

弹棉花是半年忙、半年闲的行业。每年农历七月一过,就开始忙碌起来,尤其是八月新棉一出,基本上每天都有生意。我们家生意最好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十多年,农民生活水平大大提高,对老百姓来说,过年弹床新被絮也不是难事了。那些年,逢一、四、七集市日,老街上人挤人,我们的店面又在老街最中间地段,大家都知道我家弹的被子非常结实,盖着也暖和,加上我家里有一台绞花机,弹棉速度也比人家快,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到我这里来定棉被。那个年代,农村几乎每家每户种棉花,东阳一些村民开着拖拉机把自家种的棉花整车整车运到我店里,让我帮他们加工,一年光榨下来的棉籽就有上万斤。那时候的棉花都是自家种的,不像现在,都是取过籽的新疆棉花,所以我们也赚了一笔棉籽的钱。我们夫妻每天凌晨三四点起床,晚上一般都要做到十点以后。这样起早摸黑干,一天最多也就做四五条。第一年开店的时候,弹一床新棉絮的工钱2.5元,一天弹两床,5元工资。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弹一床10斤重的被子8元工钱,一天棉花弹下来有四五十元收入就很开心了。我和妻子靠着弹棉手艺,不仅撑起了这个家,日子过得也是略有盈余。

在义乌传统习俗中,女儿出嫁时,嫁妆里必须有几床新弹的棉花被,有的一弹就是七八床甚至十几床。遇到儿女办喜事,弹的棉被数量多,我和妻子也会带工具上门服务。到家里去弹一般按工计酬并且包饭,具体的价格还是需要看被子的实际重量。我们只是去附近的村子,远的地方即使量多也不去,因为店里生意已经来不及做了,忙起来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一些好的年份,例如龙年、“两头春”年,结婚的特别多,我们弹被絮的生意也好,不少人四处托人打听,大老远来找我做棉被,一次就要求做八床十床的都有。我的两个女儿初中毕业就开始跟着我弹棉花,我不在家的时候,来了生意,谁有空闲就谁顶上。

上世纪九十年代,停电的事时有发生,有时候弹了一半突然停电,客人等也不是,不知道何时能来电,不等就要再跑一趟。为了不让客人久等,我买了一台发电机,办了一本用电许可证,解决了用电问题的同时,也方便了顾客。

到我店里来定做棉被的,大多是本地人,周边县市也有,店里的生意以老客户为主,或者老客户介绍亲戚朋友来做,然后,这些介绍来的新客户又变成老客户,有些客人已经是二十几年的老主顾了。

这十几年,大多数家庭盖的都是商店超市买的羽绒被、真丝被等,对棉花被的需求少了,但还是有一些人喜欢结实暖和的传统棉絮胎,所以,仍然有找我弹棉被的客户。在老房子没有拆之前,我一直守着棉花加工坊,有生意就接,没生意时就和隔壁老邻居聊聊天。

2022年10月,我家在廿三里老街的房子拆除了。老屋拆的前几天,我从店面取回了营业执照和用电许可证,那些曾经陪伴了我三四十年的机器也当废铁卖了,以后我再也不可能弹棉花了。

口述人:黄东山,1950年1月出生,廿三里街道廿三里村人。第七批义乌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弹棉花”传承人。

整理人:市政协社情民意联络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潘爱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