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夏,我高中毕业了。我们三兄弟分家,一幢祖父手里造的“三开间两厢房”二层老屋就分给我。大哥对我说:“老屋门前的连理葡萄,是祖父在新中国成立前亲手扦插的,而今正蓬勃生长,你独立门户后亦会像葡萄树一样蒸蒸日上!”多年来,我一直以那两株藤粗如臂、叶茂遮天的葡萄而自豪。有时路人还送上一声“葡萄王”的赞语,心头更是如注葡萄的蜜汁。下面录有2015年追忆诗作《门前葡萄棚》——
一队北雁报春归,门前葡萄眼初开。
小花馨香潜入屋,绿脸别春多期待。
遮天蔽日驱暑气,棚下歇脚凉风来。
剔透精灵迎秋色,甜透日子乐开怀!
杨宅村地处义乌江西金谷山背,多有岩石与硬土,老屋前的葡萄硬是靠大哥在屋角堆一小堆村外挑来的泥土维系那蓬勃的生命。每到干旱季节,我们天天牵挂它的干渴,常会将可二次利用的水去慰藉不息的渴求;平常,更关心它的“饥肠”,把一些猪毛、鸡鸭毛深埋土中,以慰藉那庞大的躯体。从我懂事起,哥哥就用杉木、毛竹搭架,让葡萄藤舒枝展叶遮挡西晒家门的阳光。老屋地处村内交通要道的三角空地上,在此搭一葡萄棚,哥哥们还采凿来岩石板铺于地上,更便于小孩席地而坐。
葡萄棚可作凉棚遮阳,又可作雨棚挡雨,好处多多。每当酷暑当头,葡萄棚下的长石凳上,还有石门槛上,常是乘凉歇脚者满座,小孩只好席地而坐,或听大人们讲诸如《武松打虎》《薛仁贵征东》等历史故事,或与小伙伴们一起玩跳棋等游戏。葡萄棚的清凉淡香,更会引来鸡毛换糖的糖担、江西馄饨担、瓜果担和凉粉担……这些“走江湖”的生意人会带来四面八方的信息:什么今日米价、肉价涨了,镇上什么东西抢手,哪里有某某戏班演出……这使少出家门、消息闭塞的老太太们兴趣盎然。因此,老屋门前常如闹市。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村西北隅建义乌糖厂,厂里宿舍未建好,我家无偿让住十来个糖厂建筑工人,葡萄棚下更成了“新闻发布会”的场地。那时我正读着浙大机械系的机械制图课,还辅导过几位工人的识图要领,家里一时热闹非凡。石匠龚奎瑞与我妈亲如家人,他简朴的终身大事就在我家操办。糖厂建成了,工人们相继撤离,葡萄棚才复归如常。
葡萄棚也有不少另类故事——
入夏后,葡萄叶间会长出一种大青虫,小孩最害怕。为省钱未买虫药,主要靠哥哥消灭成虫为主,有时也会有鸟儿来做好事,叼走出头露面的青虫。有一次,邻居小孩捧着饭菜到葡萄棚下用餐,一条近两寸长的大青虫不邀自去饭碗里尝鲜,惊得小孩“碗破人逃”。妈妈连忙赶出鸡鸭清场,想不到鸡鸭只顾挑饭菜吃而让青虫自在逍遥,直至两只“迟到”的大水鸭,见饭菜全无,就一边自作鼓气,一边与青虫对峙。最后勇敢的一只才猛冲上去叼着就摇摆而去,空嘴的一只紧随其后,大概是想分点青虫“残羹”吧!
甜蜜的口福将至,最讨厌的当数老鼠、八哥等鸟类。它们日夜出没枝叶间偷袭,我心生一计,用报纸糊袋,将串串葡萄挽入纸袋包裹起来,效果尚好。但也有刁钻的老鼠将葡萄柄咬断,晨起时常看到散落地上的葡萄,有些可惜。最难对付的当然是“两足之鼠”,见我家无人,或乘月色,从架杆爬上去,摘上几串,等我家人发现,早已逃之夭夭。妈妈年岁大了,成天坐在石凳上守望,虽有一些效用,却总不太理想。有一年,等葡萄成熟了,我借来梯子剪摘,引来不少“两足小馋鼠”。我悄悄与妈妈约定,分送一些葡萄给他们。我问他们甜不甜,他们个个点头称是。葡萄剪完了,我再给他们每人一串,叫他们带回去吃,并敬告:“来年葡萄未熟时谁也不许摘,谁看到偷摘来报告,奖3串熟葡萄。”妈妈还补充了一句:“明年采摘时大家再来吃。”话音刚落,激起一阵响亮的掌声。翌年初秋,果然鲜有“两足馋鼠”的侵袭,葡萄获得特大丰收,采摘那天,我们照样慰劳“小馋鼠”,但未见有人报告。妈妈按惯例仍给邻居送上一点甜蜜,邻居也说今年的小孩特别乖,未见拿着竹竿勾葡萄,大概竹竿都到池塘里钓鱼去了!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一阵子。
多少年来,村人见葡萄架好处多多,每到植树时节,总有村里村外人来讨藤扦插。妈妈一一分剪,不下几年,我村足有十多户人家门前搭起了葡萄架,人们一见我家门前的葡萄树特别粗壮,都说:“你家的连理葡萄是你们‘葡萄村’的‘爹娘’吧?”
1980年冬,妈妈离开我们去天堂了。那对伴她大半辈子的连理葡萄也伴她永远离去了。每当我梦里梦外站在家门前注目那堆维持过蓬勃生机的土堆,跟前仿佛挂满了一串串玛瑙般的葡萄,久久地久久地甜在心头,酸在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