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侨像
五云寺塘
穿过何里隧道向右一转,临近何斯路村的一道静谧山坳便映入了眼帘,环绕这山坳的层峦叠嶂即五云山所在。见一道潺潺清流自山坳而出,沿溪而下——这,便是五云溪了。五云溪汇入隧道旁的梅溪,最终流入长堰水库。
溯五云溪而行,向山坳深处走去,一湾狭长的山塘如明镜般铺展于眼前,当地人唤此为“五云寺塘”,虽也有人称之为五云山水库,但其水面却并不宽广。这里,正是五云溪的源头,四周五云山麓的雨水汇聚于此,天光云影,终日在此静静徘徊。
五云山兼得山水之深秀和人文之厚实。据《崇祯义乌县志》记载:“五云山,在县西四十里,高广莫知其数,唐时有五色云迷漫其峰,轮囷(指高大壮观的形态)如盖,故名。”又据《康熙义乌县志》记载:“(在五云山)山口桥头村前有系马石,上有手捻(同‘捏’)痕,相传昔有神人系马于此,居民至今节序祀之。又上有智忍岩,下有邑人宋徐侨墓。五云溪之源出焉。”
邑人徐侨写有《五云山歌行》诗一首,深赞此处山水的得天独厚。其诗云:“云山窈兮风微,山径缭兮云依。兰馨兮晨晞,松樛(树木向下弯曲)兮夕晖。有禽消摇(通‘逍遥’)其间兮不去,飞俛(通‘俯’)啄兮蔌(野菜)薇(野豌豆)。昂吟兮绿筠(绿竹)枝,春与鼯(像松鼠的鼯鼠)腾兮秋莺与啼。希鸾鹄兮志亦几,绝樊弋(挣脱罗网箭矢)兮随所栖。空碧临临兮山四围,泉咽咽兮流以时。宁易地兮频若箕,与世相忘兮幽人期。山虽高兮步坦夷,云虽深兮光陆离。胸洞洞兮陶然以怡,祈天命兮安厥(‘其’的意思)宜。”
这是一首山水田园诗作。诗人以“窈”“缭”“微”“依”等词,勾勒了五云山山径盘桓、云霭缥缈的立体画卷,又用“兰馨”“松樛”“绿筠”“禽鸟逍遥”等意象,隐喻诗人高洁绝俗的人格追求、独立不移的精神境界以及与自然合一的隐逸之志。“兰”与“松”,一柔一刚,隐喻其内在的芬芳品德与外在的坚贞风骨;逍遥的禽鸟、鼯鼠、黄莺,共同组成了一幅万物和谐、各得其所的生命图景。你看,禽鸟逍遥,拥有自由的灵魂,象征摆脱官场罗网后的身心解放;“绿筠”中空有节,象征谦虚而有气节、刚直不阿的品格。所有这些意象,最终指向“胸洞洞兮陶然以怡”:一种内心通透、物我两忘、陶然自得的至高精神愉悦。他不再需要向外寻求认可,只需“祈天命兮安厥宜”——安守这与自身品格完美契合的隐居生活。
诗中的“频若箕”,源于上古时期隐士许由、巢父的隐逸故事。“频”,借指“颍水”,发源于河南,是淮河最大的支流,“颍州”等地名都源于它,故“频”常被用来指代“颍水”流域或与其相关的地理概念。“箕”,指巢父牵牛饮水的“箕山”。相传,尧帝想将天下让给许由,许由听后觉得玷污了耳朵,便到颍水边清洗,巢父正好牵着牛犊到河边饮水,问明原因后,认为许由洗耳的水会污染牛嘴,便牵着牛到颍水的上游去饮水。许由、巢父等隐士常与“颍水”“箕山”并称,成为隐逸文化的象征。而在古代,“频”又常与动荡、迁徙、不安联系在一起。因此,此句可理解为:我岂能轻易地改变居所,像那些在颍水、箕山之间(为名利)奔走的人一样呢?意即:连颍水、箕山那样的著名隐逸之地,我都不想去奔走了,我只愿安于眼前的五云山啊。
全诗采用了骚体句式,既描绘了五云山幽静风光与禽鸟自在栖息的景象,又通过借景抒怀,表达了淡泊名利、归隐自然的志趣。诗人写道:深远幽静的五云山啊微风轻拂,山间小径曲折啊云絮依偎。兰草吐露芬芳啊沐浴晨光,松枝弯曲低垂啊映照着夕阳余晖。有鸟儿自在盘旋啊流连不去,飞掠俯身啄食着野菜野薇。昂首鸣唱着啊在那翠竹枝头,春日与飞鼠共舞啊秋日与黄莺同啼。向往鸾凤鸿鹄啊志向也曾高远,挣脱罗网箭矢啊随处栖息。湛蓝天空笼罩啊群峰环抱,山泉潺潺低吟啊应季长流。岂愿迁居他所啊如簸箕频移般漂泊生活?忘却尘世纷扰啊与隐者心期。山虽高峻啊步履却平坦从容,云虽深邃啊霞光却绚烂陆离。心胸豁达通透啊陶然自得,祈愿顺承天命啊安守这适宜的归宿。
辞官返乡,隐居云山
徐侨(1160年—1237年),南宋著名政治家、理学家、诗人。据《万历义乌县志》记载:“徐侨,字崇甫,其先诸暨人,有祖官吴越为常侍,始迁于义乌之龙陂。从学于吕祖谦门人叶邽,登淳熙十四年(1187年)进士第,调上饶主簿。始受业朱熹之门,称其明白刚直,命以毅名斋。历绍兴、南康司法,皆以忧去。嘉定七年(1214年),由严州推官考满,差主管刑工部架阁文字,除国子录。召试馆职,除秘书省正字,迁校书郎。请外,知和州(今安徽马鞍山市和县),徙知安庆府。嘉定十一年(1218年),除提举江南东路常平茶监事。”
徐侨在官场以刚直、博学著称。嘉定十三年(1220年),徐侨因奏章坦陈官场陋习,遭权臣史弥远弹劾辞官归故里。“上书极言朝廷时政,请诏大臣‘以正己之道正人,忧家之虑忧国’,庶几致安于已危,迓(迎接)治于将乱。丞相史弥远怒,令言者劾罢之。”
回义乌后,徐侨先借住五云山五云寺僧舍,悠游山林,寂居闲处,《五云山歌行》一诗,当为这一时期的作品。后徙邑南蒲墟(今赤岸),在东岩下筑室数间,名“东岩书舍”,供慕名前来求教之门人肄习住宿。他在“东岩书舍”讲学十余年,著作颇丰。所著有《读易记》三卷,《读诗记》一卷,《杂说》一卷,文集若干卷。今仅存《毅斋别录》一卷。
宋绍定六年(1233年),史弥远去世,理宗开始亲政。于是,“与诸贤俱被召”,徐侨“除直宝谟阁、江东提刑,寻除秘书少监,改太常少卿,屡辞。逾年(指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始入觐,手疏数千言,皆感愤剀切(切中事理)……除兼侍讲,寻兼权国子祭酒……升集英殿修撰、提举佑神观兼侍读,侨奏领祠劝读,乃体貌重臣之殊礼,力辞不敢当。遂以宝谟阁待制奉祠。”
徐侨择五云山隐居,不仅因此处风光秀丽,还另有隐情。据传,在徐侨辞官返乡后,其政敌曾派杀手紧随追杀,喜欢游山玩水的徐侨就直奔五云寺躲难(一说徐侨的姑姑生活在何斯路村)。当杀手追至五云寺附近时,上空突然乌云密布,并把五云寺团团围住。杀手望而却步,由此让徐侨躲过一劫。徐侨非常感激这块土地,认为五云寺是他的“福地”,适宜在此安身立命。他还对寺庙住持说,在他百年之后,要把自己葬于这块神奇的土地上。
嘉熙元年(1237年)十一月,徐侨病逝于家中,享年七十八,最终墓葬于五云山南麓。讣闻于朝,帝为之恸,下旨妥办后事,谥号“文清”。从此百姓皆尊称徐侨为“徐文清公”。在今五云山下的五云寺南侧一小山坡上,犹可见徐侨之墓址,墓址上已长满半人高的杂树杂草。据《康熙义乌县志》记载:“徐文清公侨墓,县西智者乡,五云山智度寺后。”
以诗会友,琴瑟和鸣
诗以言志,歌以咏怀。徐侨之诗风沉稳而富有内涵,成为南宋诗坛上的一股清流。这既是他具有深厚文学造诣的体现,也是他对生活的独特感悟。在解印辞职居家十余年间,他热心传播理学,以博学、刚直、显达而煊赫于世。在游历五云山间,他将苍翠云山、兰芳鸟鸣之景融入了诗作。
除了《五云山歌行》,徐侨在隐居五云山时还作有《次陈和仲惠云山歌韵》一诗。其诗云:“幽人寻坦道,为言柔履刚。所利在艰正,未取马逐良。云山坐深窈,无人兰自芳。青青松与竹,障暑拒雪霜。人迹所罕到,亶为烟云乡。老我志彫落,发苍而视茫。怀哉此丘壑,闲踪寄忀徉。人事辄往复,世虑忘暄凉。书数种,琴一张,竹布充野服,筇杖替游缰。生来坦率得自遂,客至嘲诮庸何伤。非故逃名甘寂寂,攻(明刻本作‘政’)嫌助长病茫茫。君诗明澹起予意,留取伴我山中藏。”
这是一首和韵诗。“次……韵”,就是依照原诗的韵脚、用字次序来创作和诗。“惠”,意为赠予。诗题的意思就是依照陈和仲惠赠的《云山歌》之韵而作的诗。此诗延续了“五云山”的主题创作风格。徐侨在此诗中历数了幽居山林的生活,抒发了淡泊名利、崇尚自然的心境,并暗含对人生哲理的思考。
南宋间以“和仲”为字者较多,陈和仲是谁还有待考证,也有学者推测可能是邑人陈炳。陈炳,南宋乾道二年(1166年)进士,与徐侨生活年代相近,但“陈炳,字德先(古志作‘德光’),号岩堂”,“和仲”或可能是陈炳的表字,即他的另号或另一称呼。
诗人写道:我这位山野之人,所探寻的人生之路,外表看似柔顺,内心却秉持着刚正不阿的原则。我所追求和受益的,是那种在艰难中坚守的正道,而不是像追逐良马那样去攀附世间的荣华富贵。在这幽深静谧的五云山中安坐,即便无人欣赏,兰花也依旧独自吐露芬芳。那四季常青的松树与翠竹,既能遮蔽酷暑,也能抵御风霜。这里人迹罕至,是烟云缭绕的仙境。如今年迈的我,壮志已渐渐消退,头发花白,双眼也已昏花。幸好,我心中始终怀念着这片山水,可以将闲散的身心寄托,自由自在地漫步其中。人世间的事务来来往往,纷繁复杂,我已将这一切冷暖得失都置之度外。
诗中的“幽人”,指隐士,这里是诗人自喻。“马逐良”,比喻世人争名逐利的行径。“兰自芳”,暗用了《孔子家语》“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的典故,喻君子高洁自持。“亶”,是实在、诚然的意思。“忀徉”,同“徜徉”,展现闲适自得之态。此诗在开篇,即点明了诗人的处世态度:通过对比“马逐良”与“柔履刚”,批判功利主义,强调内在修养的价值。同时,诗人又将松竹兰的意象与自己坚贞、淡泊的品格交织在一起,形成物我合一的意境。在此诗的下半部分,诗人列举了隐士生活的要素:诗书、古琴、竹布衣衫、筇竹手杖等。他还以《孟子》“助长”的典故,批判违背自然的浮躁心态。
诗人对此接着写道:在我身边只有几卷书、一张琴,穿的是竹布做的粗衣,手持竹杖代替了出游的马缰。我生性坦率,只求能随心所欲地生活;就算有客人来访,出言嘲笑,那对我又有什么损伤呢?我并非故意要逃避声名,甘于寂寞,只是厌恶那种“拔苗助长”的急切心态,那只会让人陷入迷茫。您的诗作如此清明淡泊,深深地触动并启发了我,我要把它留下来,伴随我走过在山中隐居的日子。
诗人在诗尾点明了“和韵”主题:友人的诗作清明淡泊,启发了自己的心志,愿将其珍藏山中,作为精神伴侣。此外,徐侨还写过《近陈和仲访山间不值留诗今次韵招之》一诗:“寄迹云山澹澹心,旧盟得得荷君寻。偶缘他客追游屐,却使良朋误盍簪。政苦寒飚妨剥……”
该诗也是写给陈和仲的和诗,可见两人在平时的交往颇为频繁。可惜此乃残篇,后三句无法识别。诗中的“得得”,意为特地、不辞辛劳地。“盍簪”,指士人聚会,典出《周易·豫卦》爻辞“勿疑,朋盍簪”。其中“盍”意为聚合;“簪”引申为聚义。“寒飚”,指寒风。
此诗仅诗题的信息就很丰富。“访”,即拜访、探访的意思。“山间”,指诗人在五云山的居所。“不值”,指没有遇到(想见的人)。陈和仲虽然没见到人,但他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留下了一首诗。既然陈和仲的举动是“留诗”,徐侨便以“次韵”来回应,这既是对朋友诗才的尊重,也体现了两人深厚的友谊和文学上的默契。“招”,即邀请、招引;“之”,这里指陈和仲。
该诗题的意思是:不久前,我的朋友陈和仲来山中拜访我,恰巧我不在家。他因没遇到我,就留下了一首诗。如今,我依照他原诗的韵脚和次序,创作了这首和诗,目的是再次邀请他前来一聚,以弥补上次“不值”的遗憾。由此,诗人在和诗中写道:我暂时寄居在五云山中,心境淡泊宁静。劳烦您还记得旧日的约定,不辞辛劳地特地来山中寻我。不巧我陪同别的客人出游去了,却让您这位好朋友白跑了一趟,由此错过了这次欢聚的机会。此刻,我正苦恼于这凛冽的寒风,阻碍了我们(围炉夜话、把酒言欢的雅兴呢)……
一次普通的访友不遇,通过“留诗”和“次韵”的互动,竟成了一件风雅之事。这生动地展现了徐侨与陈和仲之间以诗会友的精神境界,也洋溢着诗友间惺惺相惜、渴望相聚的真挚情谊。
五色云见,隐隐回环
五云山间原有一寺,曰“五云寺”,又称“智度教寺”。据《康熙义乌县志》记载:“智度教寺,县西四十里五云山,唐智忍禅师修行地。大顺二年(891年),僧彦休过此。里人建院,名卧云。吴越钱元懿为婺州刺史,建殿成,五色云见,因名五云。宋大中祥符间(1008年—1016年),赐额‘智度院’,后改寺。正德(1506年—1521年)僧如寿,有戒行(持戒严谨,品行高尚)。后景贵、明钟住持。”
由于史料中未见有关于智忍禅师的记载,故无从获知智度教寺的具体建成时间。在《康熙义乌县志》中还录有徐侨所吟的《题五云寺》一诗。其诗云:“黄云不似五云深,隐隐回环坐此林。峦阜几重遮入路,陇冈百里护来岑。单僧怜汝喧鱼板,漫叟便余玩鹤琴。茶罢策筇无个事,登高时复一长吟。”
诗中的“黄云”,指的是寻常的云霞,暗喻俗世凡尘;“五云”,既指五云寺的寺名之源“五色祥云”,也象征佛寺的灵秀之境。“隐隐回环”,描绘了山峦与云气缭绕掩映之态。“峦阜”,意为山峦;“峦阜几重”,以山势之叠嶂描绘路径之幽僻。“陇冈百里”,以开阔笔触勾画山冈之绵延,犹如天然屏障护着该寺院。“喧鱼板”,写僧人敲击木鱼、诵经礼佛的日常。“漫叟”,这里是诗人自指。“玩鹤琴”,源于“梅妻鹤子”“琴书自娱”之典故。“茶罢策筇”,以饮茶、扶杖的细节,勾勒出文人隐士的淡泊生活。
该诗以“五云”为眼,通过山寺景物的层层铺陈,构建出一个隔绝尘嚣的禅意空间。诗人写道:普通的黄色云霞,哪能比得上这里五色祥云之幽深;它们似隐隐约约、缭绕回旋般笼罩在我坐着的这片山林间。重重叠叠的山峦峰阜啊,几乎遮挡住了进山的路径;蜿蜒百里的山冈陇丘,如四面环抱着这巍峨的山峰。孤单的僧人,自有那木鱼声声陪伴着他的清净;而我这个散漫的老头,就这样惬意地欣赏着鹤舞与琴音。品完清茶,闲着无事,便拄着竹杖信步漫游。每逢登高远望,总忍不住放声长吟,一抒胸臆。
徐侨曾多次游历五云山,在五云寺逗留的时间较长,故有多篇诗作留存,《五云寺》与《五云山歌行》《次陈和仲惠云山歌韵》等诗篇,也成为徐侨吟咏五云山风光的系列组诗。在幽居五云山的日子里,徐侨还写下了《行行歌》《常自在歌》《莺兮歌》《燕兮歌》《樵夫行》等诸多文辞绚烂的诗作。
五云寺消失于什么年代?现年86岁的何斯路村何文华老人对五云寺至今留有较深的记忆。他说,五云寺到1953年前后才被毁。在原五云寺前有用木材建造的山门,两侧是石狮,还有鼓楼和钟楼。从下而上分三进,前为天王殿,有高大粗壮的柱子;中为高大而雄伟的大雄宝殿,佛像也很高大;后殿有法堂,有三圣殿等。五云寺在鼎盛时,据说曾住过三百多名和尚。
立于五云寺的废墟前,芳草萋萋,满目碧色。眼前的这片土地,又曾历经了多大的变迁啊?这里曾建有义乌规模最大的养猪场,后为保护梅溪清流而迁走;寺西废墟上,也曾机器轰鸣,办过小型家具厂,如今则一切重归于自然的宁静。转身离去时回望,不由感触良多,千载人事虽随风而逝,却并未真正湮灭,因为它们早已化作无声的养分,融入了五云山的肌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景,无不承载着过往,丰富着当下的风景。这湖光山色,既是自然与历史共同沉淀的无形资产,也成为今人闲暇时优游其间、畅怀感古的胜地。
全媒体记者 龚献明 文/摄